“我们的文化机构已经到了面临审判的时刻。有关种族和社会正义的抗议活动正领导这一场早该发生的政治改革,希望能给我们的社会带来更多平等和包容。
但是,这场审判也强加了一套新的道德准则和政治承诺。这套新的规则会减少我们公开讨论的空间,和对彼此差异的容忍度,最终,将达到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完全一致。
现在,自由地交流信息和想法的空间正一天天缩小。我们的社会弥漫着审察:对反对意见的不容忍,崇尚公开羞辱和排斥,盲目地用道德准则解决复杂政治问题的倾向……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终将伤害我们每一个人。”
这150名学者说的,是来自民间,尤其是社交网站上对言论自由的挤压,对异见的打击。用外网上更流行的一个词,这叫“cancel culture”,即“抵制文化”。
抵制文化,指的是人们对一个人的言行感到不满后,通过占领评论区,集体刷差评,要求作品下架、要求公司辞退,要求禁止出版等,让对方失去能发挥影响力的平台。一旦民意汹涌,很多公司和机构会听从网民的意见。被抵制者轻则损失钱,重则职业生涯断送。
之前,我们写过罗琳因为发了几条推特,被人们指责为“恐跨”。事情发生后,曾经的演员朋友们公开指责她,粉丝们宣布开除她的“作者籍”,两大元老级哈迷网站和她划清界线,不再发罗琳相关的信息。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抵制。
(斜角巷和麻瓜网宣布不再发罗琳新闻和照片)
那么,抵制文化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它是一把火从演艺圈烧来的。
2017年,在好莱坞大佬韦恩斯坦的性侵丑闻曝光后,越来越多的明星、制片人被扒出性侵、性骚扰,甚至是恋童癖。每过几周就有明星被曝光,因为离受到法律制裁还有一段时间,网民们会自发抵制他们的作品,让他们无戏可演,无片可上。
这个时候的抵制文化,还是比较理智的,惩罚得当。但和世间很多事情一样,群情激愤之后容易做过头,走到极端后,只剩下简单的黑白判断。
在公开信中,学者们批评的,就是目前的抵制文化中常出现的“惩罚过重”的情况。很多时候,一两句话,一条推特,就可以毁掉别人的整个职业。做到这一步,就很难说是正义了。
演艺圈中,喜剧明星Roseanne Barr就是因为一条推特被毁的典型例子。
2018年5月,Barr刷推特时看到有博主在发维基解密的料,里面说CIA在奥巴马时期一直秘密监视法国政府。有人评论,“Jarrett (奥巴马的前助手)肯定帮忙掩盖了很多东西。”Barr回复道,“(她是)穆斯林兄弟会和猩猩星球生的baby。”
事后,Barr解释自己的本意是想将电影《猿猩崛起》和现实中的政治做比较,并不是指Jarrett长得像猩猩。但没想到,因为Jarrett的曾祖父是黑人(Barr说她之前不知道),一时间,网民们涌进Barr的推特,指责她是种族歧视。
仅半天时间,ABC电视台就取消了Barr主演的喜剧节目。这部从1988年开始演的老剧被无期限停止,Barr从倍受喜爱的喜剧演员,变成人人喊打的种族歧视者。
斯嘉丽·约翰逊也被抵制过。
在一次采访中,斯嘉丽谈到演员的特质,认为“作为一名演员,我应该被允许扮演任何人,任何树木,任何动物。因为那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工作的要求。”
这句话被人们解读为她要抢少数群体的角色,是在滥用自己的“白人特权”。在2015年,斯嘉丽曾因饰演《攻壳机动队》中的素子(亚裔外形的机器人)而被批评,后来又在电影《Rub&Tug》中竞演变性人一角,饱受争议。人们认为这个角色是属于跨性别演员的。
因为批评声浪太大,之后斯嘉丽不得不退出《Rub&Tug》剧组。
有时,演员们遭遇的抵制可能源于多年前的行为。
2019年,喜剧演员Sarah Silverman说,自己因为12年前一张“扮黑脸”的剧照,失去了一个宝贵的电影角色。
在12年前的喜剧节目《莎拉·西尔弗曼计划》中,Sarah扮演一个从自己视角看待种族歧视的人。在那集,她涂上黑脸,告诉非裔美国人教堂的会众,“今天,我就是黑人。”,“我想看看,是当黑人更难,还是当犹太人更难。”
虽然节目本身是讲种族歧视,但是“办黑脸”是西方社会的大忌。电影制片方看到那集的剧照后,当天晚上11点把她开除出剧组。Sarah解释是当年太愚蠢,但结果无可挽回。
除了演艺明星外,其他名人也会被瞄准,很多时候,只是一句无心之语。
加拿大的传奇曲棍球教练和体育广播员Don Cherry,在一档常驻节目中翻了车。
在节目中,Don报怨他很少在加拿大看到移民们戴红色罂粟花针,而这种花针是用来悼念死去的加拿大士兵的。
“你们这些人,你们说你们热爱我们的生活方式,热爱我们的牛奶和蜂,那花点钱买点罂粟花不难吧?……这些人为你在加拿大享有的美好生活付出了代价,他们付出的是最大的代价。”
因为把移民称为“你们这些人”(you people),观众们批评Don的价值观有问题。很快,加拿大第一体育网Sportsnet宣布不再和Don合作,并说他的评论“不代表我们的价值观或我们的立场”。
捍卫言论自由的编辑和记者们也常遇到这种事。
6月3日,在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不久,《纽约时报》发表了参议员Tom Cotton的专栏文章,内容是Cotton呼吁在美国主要城市部署联邦部队,抵抗骚乱。标题取得比较耸动,叫《派军队上》。
在文章发表后,纽约时报内部的员工公开批评编辑委员会怎么能发表这篇东西,称它是“法西斯写的”。几十个员工在推特上说,这篇文章会让公司的黑人员工们陷入危险。来自媒体同行和网民的批评更是排山倒海。
这篇文章的观点确实很荒谬,但作者Cotton本人没有任何事,是负责专栏的编辑James Bennet被炒了。
事情发生后,纽约时报内部很紧张。新上任的总编在公司文件中写道,如果任何人看到“任何新闻、社论、头条、社交帖子和照片时有感到一丝丝的不太对劲”,都要立刻上报给她,马上处理。
6月6日,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费城询问报》的执行编辑上。那天,报纸上有篇文章的标题为《建筑也很重要》,被认为是嘲讽“黑人的命也很重要”运动,编辑马上被炒鱿鱼。
同一周,记者Lee Fang被同事举报种族歧视,理由是他发的一段采访视频中,有民众说了一句话,“为什么只有一个白人取了黑人的命后,黑人的命才变得重要起来?”同事认为让这句话在采访视频中出现,就是种族歧视的表现了。为了保住他的工作,Fang后来做了一次公开道歉。
甚至,以激进观点而出名的时评员也无法幸免。
专栏作家Andrew Sullivan在推特上说,他在《纽约杂志》上颇受欢迎的专栏将暂时消失,没说理由。熟悉他的人说,是因为编辑部不想让他发表对暴乱和抢劫的看法。对这点,作家和杂志都没否认。下一周,他的专栏文章标题就是《公开讨论仍有空间吗?》。
(作家:”我这周没专栏了。” 网民:”好消息哎”)
自由派作家会被挑刺,保守派就更无法避免了。
2018年,《大西洋月刊》的编辑Jeffrey Goldberg把保守派作家Kevin Williamson召到杂志社工作。编辑清楚他的保守派观点,也明白和杂志社里大部分员工的观点不相符,但他很感兴趣,觉得杂志需要多样化。
Kevin知道他很可能被炒掉,但没想到那么快。在他去大西洋没多久,推特上就出现了一个tag,叫“#把Kevin炒了”。有人挖坟挖出Kevin曾经说的一个关于反堕胎的笑话,之后又找出来他曾经做的一个播客。他在里面说,如果堕胎是谋杀的话,那么做堕胎手术的人应该被判谋杀罪。
一时间,多家自由派的媒体抨击他的观点,畅销书作家Jessica Valenti直接对编辑喊话,“你们雇佣这个人,是《大西洋月刊》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女人们面对的恐吓和威胁,无论有多糟,都是可以接受的。”
最后,Kevin自然被解雇了,虽然他还没写东西。
(被炒鱿鱼后,其他媒体发来贺电)
抵制文化也威胁到了校园。
弗洛伊德事件后,因为警暴频发,人们开始呼吁降低警方的预算,把钱给医疗机构和学校。芝加哥大学的宏观经济学教授Harald Uhlig发了几条推特,质疑这种做法,认为这可能会更糟。
Uhlig对降低警方预算的忧虑,可能来自他住在芝加哥,而芝加哥是美国暴力犯罪最严重的城市之一。虽然推特上没说什么内容,但纽约时报专栏作家Paul Krugman和密歇根大学教授Justin Wolfers认为,Uhlig根本没有经济学知识,已经不配当教授了。他们在推特上组织网民们向芝加哥大学施压,要求解雇Uhlig。过了几天,芝加哥大学屈服了,之后,Uhlig也被《政治经济学杂志》免去编辑一职。
美国的青少年小说也是抵制文化的重灾区。
去年,华裔作家Wen Zhao的幻想小说《血腥继承人》,因为被认为种族歧视而取消出版。
这部纯幻想小说中描绘了一个帝国,他们奴役“魔法族”来统治,而这种奴役并不是靠肤色来区分的。很多网民认为,Zhao关于奴隶制度的叙述是抹去了非裔美国人的特殊经历。并且,书中还有一个场景,是描写一个黑人奴隶女孩死在白人的怀抱中,她还是自我牺牲死掉的。这个描写被认为非常不合适。
网民的攻击出现后,Zhao在推特上向所有人致歉,并将6月的出版计划取消。
有意思的是,在攻击Zhao的人中,有一个是她的同行,青年作家Kosoko Jackson。他在Zhao的小说被抵制后不久,自己也被抵制了。
他的首本青年小说《狼的地方》,讲述了一个黑人男孩在战争中爱上了另一个男孩的故事。因为作家本人也是黑人和同性恋,所以一开始评价很好。
但是,书中描写了穆斯林,加上故事又是在科索沃战争的背景下发生的,有人在书评网站写长评,说Jackson对两者明明一无所知,写得还这么自以为是。这篇书评吸引了150多条评论,很多人表示有同感,之后战火烧到了推特,人们的怒气越来越大,攻击Jackson(虽然大部分人根本没看过他的小说)。最后,Jackson公开道歉,并延期小说的正式出版时间。
有时候,抵制文化甚至会波及普通人。
28岁的David Shor是一个数据分析师。5月28日,他在推特上转推了普林斯顿大学教授Omar Wasow的论文。那篇论文通过分析60年代的公众舆论和选情,发现暴力的抗议会导致民主党选票减少,而非暴力的抗议会让选票增加。
虽然Shor只是简单描述了论文结论,但激起了网民们的怒火(因为当时的抗议大部分都比较暴力),过了几天,公司把Shor开除了。
(害Shor失掉工作的推特)
作家写不了书,编辑出不了文,明星被封杀,普通人被炒鱿鱼……这些,都是抵制文化的恶果。
在签公开信的150个作家学者中,有的像罗琳那样被攻击过,有的虽还没被攻击,但也受不了当前战战兢兢的环境,不得不出来呼喊。
记者Anne Applebaum说,她签字是为了给大学和机构们更多的勇气,让它们不要因为推特的喷子们,而给教授们不公正的待遇。
《使女的故事》作者安德伍德认为,当前的环境已经损害到了作家的创作自由。作家是需要有试错空间的,但现在的网民们更喜欢挑刺。
从左派到右派,此次签字的学者们横跨了所有的政治谱系,可谓一次大团结。不过,公开信发出去不久,出现了一件颇具讽刺意味的事。
跨性别作家Jennifer Boylan原本在公开信上签了字,但知道罗琳也签了以后,她就退出了。
为啥?
因为抵制罗琳。
看来,抵制“抵制文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ref:
https://www.vice.com/en_us/article/pazz9g/louis-ck-cancelled-by-everyon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9/sep/15/andrew-yang-snl-comedian-racist-comment
https://www.cnn.com/2019/07/14/entertainment/scarlett-johansson-interview-trnd/index.html
https://www.flare.com/celebrity/scarlett-johansson-woody-allen/
https://www.cnn.com/2019/08/12/entertainment/sarah-silverman-blackface-scli-intl/index.htm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James_Bennet_(journalist)
https://world.wng.org/2020/06/when_cancel_culture_comes_to_newsrooms
https://www.nytimes.com/2019/03/08/opinion/teen-fiction-and-the-perils-of-cancel-cultur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