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听说过“无国界医生”这个组织。
它是全球最知名的从事人道救援的非政府组织,自1971年成立以来,有63,000名员工在里面工作,为无数人提供医疗救治。
“无国界医生”秉承一个信念:无论宗教、政治、种族、文化差异,所有患者都需要一视同仁,得到治疗。
很多医生不愿意去的地方,比如战乱和瘟疫地区,“无国界医生”的员工都活跃在第一线,加上它在政治上的中立立场,“无国界医生”在各地的口碑非常好。
可是今天,《商业内幕》发表的一篇重磅报道,把“无国界医生”的完美形象击碎了。
《商业内幕》记者采访了近100名该组织的前员工和现员工,遍布全球30个国家和地区,翻阅了数千页文件,认为“无国界医生”内部存在严重的种族歧视,到了威胁员工生命安全的地步。
记者找到的重要采访对象是阿里·恩辛博(Ali N’Simbo),他曾是“无国界医生”美国分会的董事会成员,因为呼吁停止歧视被领导层围攻,最后愤而辞职。
(阿里·恩辛博)
恩辛博出生在刚果,在他还是个男孩时,经历了第一次刚果战争,到处都是导弹和尸体。他亲眼目睹过士兵们枪击敌人,还被迫帮忙挖万人坑。
在死亡的黑暗中,恩辛博多次在街上看到写着“无国界医生”字样的汽车,载着伤员送往医院。
“无国界医生”意味着和平、安全和希望,他梦想在那里工作。
(恩辛博和他的妻子)
十年后,长大的恩辛博获得医学学位,到2011年,他如愿成为“无国界医生”刚果分会的一名医生。
他的能力很优秀,很快成为区域负责人,经常步行数天去战乱区域治疗伤员,还要定期和各地军阀谈判,确保医生们的安全。
这份工作非常危险、艰难,工资不高,为了维持生计,恩辛博和同事们经常每隔几天不吃饭。
但为了理想,恩辛博做得充满热情。
他当时以为,所有“无国界医生”的员工工资都不高,他们这是正常情况。
直到,他遇到组织派来的欧洲和北美的同事。
和很多老牌国际无政府组织一样,“无国界医生”的员工分为两大类,本土员工,以及国际员工。
国际员工基本是来自欧洲国家、美国和加拿大的白人,他们的人数远少于本土员工,但是级别更高。
(本土员工和国际员工的人数对比,橙色为本土员工,绿色为国际员工)
每过一段时间,“无国界医生”会在欠发达国家空降国际员工,让他们当本土员工的领导。
恩辛博自己已经是领导了,他以为他的待遇和外国同事差不多,但一问才发现,他的工资远远低于他们。
外国同事的薪水是他的好几倍,还有每日津贴(几乎等于恩辛博的月工资),能免费住在商业区的高档住宅,配备司机和轿车,甚至还有厨师和清洁工专门为他们服务。
《商业内幕》找到“无国界医生”最新的财务报告,发现2020年,国际员工的工资是本土员工的6倍,除了基本工资外,还有各项福利,比如免费住房、交通和旅游。
(组织在本土和国际员工上的资金投入对比。橙色为本土员工,绿色为国际员工)
在2017年,曾经有国际员工在报告中抱怨,薪酬制度过于偏向欧洲和北美人,他们自己都觉得夸张。
在记者的采访中,有多名国际员工承认,在欠发达国家工作时,他们受到的待遇远远好于母国。
“当他们来的时候,国际员工就像皇室成员一样被优待。”记者一语中的。
如果仅仅是薪酬不公平,恩辛博觉得还能忍受,但他发现这不是钱的问题,因为不公平待遇,本土员工总是面临更多危险。
有很多次,当战争爆发时,外国同事们会被组织疏散到安全地带,其他人留在战区。
比如,2013年,叙利亚反对派控制的大马士革,遭到含有沙林毒气的火箭弹袭击,美国认为这是叙利亚政府干的,指责他们使用化学武器,“踏过红线”。
美国参议院通过决议,同意对叙利亚政府军使用武力,战争一触即发。
但在叙利亚伊德利卜省,“无国界医生”的员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组织不让他们上网。虽然在几周前,组织报道过有3600名患者被神经毒气袭击,知道这违反了国际人道主义法。
有一名员工觉得奇怪,偷偷上网,才知道这片区域将陷入战火。
消息爆出后,这个分会的领导人在几个小时内疏散了国际员工,转移到安全的外国,而本土员工都被留在原地不动。
“他们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和我们一起工作。”一名匿名的前国际员工说,“但他们(本土员工)留了下来,我再也没看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
“我的意思是,他们至少可以被疏散到土耳其,等局势稳定了再回去。这样他们不会受到折磨。”
这绝不是组织抛弃本土员工的孤例。
一名国际员工告诉记者,2017年她在刚果工作时,政府警告“无国界医生”该地区的安全风险升高了,于是,组织指示她和另一名外国员工在深夜离开。
本土员工毫不知情,他们第二天醒来才发现人走了。
2013年,南苏丹的战争爆发后,”无国界医生“先是疏散了所有员工,然后又把本土员工叫回战区工作,外国人则不用回来。
“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很大的背叛。那一天,我感觉自己被出卖了。”一名本土医生告诉《商业内幕》。
医疗保障上的不平等,也威胁着本土员工的生命。
和本土员工相比,外国员工总能更快、更好地得到医疗救治,虽然前者才是受威胁更大的那一个。
在2014年到2016年,非洲爆发埃博拉疫情时,塞拉利昂的本土员工每月只能获得16美元的医疗补助,仅够支付一次简单的看病费用。
当本土员工出现埃博拉症状时,他们会被送入一家小诊所看病,那里没有止痛药,也没有全身检查,就提供的救治有限。
而外国员工出现症状后,他们会被空运到更好的医院。
塞拉利昂的前员工肯尼·穆萨(Kennie Musa)说,他见过很多本土同事在小诊所里痛苦死去,而外国同事被空运到德国,活了下来。
最残酷的例子是谢赫·胡马尔·汉(Sheik Humarr Khan)的死亡。
(谢赫·胡马尔·汉)
谢赫博士是塞拉利昂的传奇医生,带领全国抗议埃博拉病毒。
他虽然不是“无国界医生”的成员,但为这个组织培养过大量员工,被视为组织的一员。
2014年,谢赫博士感染埃博拉病毒,在无国界医生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他病得很重,本土医生们希望给他采用一种叫ZMapp的新型治疗法,但外国医生表示反对。
他们的理由是,如果谢赫博士接受这种新型疗法,对其他塞拉利昂人来说不公平,因为他们不能用这种疗法。
之后几天,组织也没有把博士送到更好的医院,等到世界卫生组织忍不住提出帮忙时,已经太晚了,博士病重死去。
(谢赫博士的葬礼)
讽刺的是,在他死后几天,附近两名美国救援人员感染了埃博拉病毒,他们很快接受了ZMapp治疗,并送到美国,活了下来。
这种不平等在新冠疫情期间依然存在。
印度的本土医生抱怨,在第三波疫情来袭时,他们只能坐巴士上下班,但是外国同事获得了私人汽车,安全程度远高于他们。
在埃及,第二波病毒席卷全国后,大量本土员工纷纷居家办公。但组织通知他们,不管他们是否在办公,只要不出现在办公室,都可能被解雇。
但外国员工居家办公就没问题,他们的健康被保护得很好。
眼前的一幕幕,让恩辛博感到难以忍受,他后来移民到美国,一步步成为美国董事会的首位黑人成员,感到自己终于有分量说这些事。
“我们不是说要不分种族、不看民族地对待病人吗?为什么从一线到领导层,我们都如此不公正地对待彼此?”
他鼓励同事们把自己目睹到歧视说出来,但领导层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2017年,在一次董事会会议上,法国分会的主席梅戈·特尔齐安(Mego Terzian)高声呵斥恩辛博,说:“你在攻击我们!我会在一秒钟内打烂你的脸!”
(梅戈·特尔齐安)
恩辛博目瞪口呆,幸而,肢体冲突没有发生。
后来,恩辛博和其他同事起草了一份解决种族歧视与特权的议案,希望在“无国界医生”的大会上通过。
在美国分会,70%的成员通过了这个议案,但在全球大会上,领导层阻止了这份提案。
他们说虽然组织有问题,但如果公开承认存在种族歧视,会导致筹款出现困难,所有人都不会得到好处。
恩辛博不死心,他给总部主席写了大量邮件,但没有回应。
他越来越沮丧,在2018年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公开信,发布到组织内网上,引发了大量员工的讨论。
(无国界医生总部)
这封公开信给他惹了麻烦,很多人指责他在抹黑“无国界医生”,新上任的董事会成员说,恩辛博的立场有问题,他的举动是想赶走“正常人”。
恩辛博听到这些言论后,直接辞职了。
还好,之后几年,有越来越多人像他一样站出来抗议。
2020年,1000多名前员工和现员工签署致领导层的公开信,讲述了他们经历的结构性种族主义问题,并要求进行改革。
有员工发起了“无国界医生去殖民化运动”,要求同工同酬,机会平等。
虽然不少参与者被找茬解雇,但本土医生们渐渐意识到,自己值得更好点的待遇,并愿意为之奋斗。
很多网友看到《商业内幕》的报道后,对“无国界医生”感到失望,认为理想的梦碎了。
但它到底是个有着49年历史的老牌人道主义组织,构架、思想,总体都比较老派,更像一个官僚机构。
没有人是完人,组织亦是,
“无国界医生”的初衷是好的,“给所有需要的人提供救治”,希望在未来,它对组织里的医生们,也能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