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其他千千万万的乌克兰居民一样,
2月末那一天,当从睡梦中叫醒他的不再是闹钟,而是可怕的炮击声时,
Andriy(化名)知道,他的生活要完蛋了。
Andriy今年19岁,生活在首都基辅,
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有着自己的公寓,
他对未来的生活满是憧憬,早就找到了要为之奋斗的目标,
一步一步按着计划前进,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战前的基辅
在他过去10几年的人生中,
最让他头疼的,就是自己的性别和身份问题。
生下来时,Andriy其实是个女孩,
但在成长过程中,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应当是个男孩,
几番挣扎后,他留起短发,打扮成男生的样子,也开始接受激素治疗,
时间久了以后,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和男人已经没什么两样。
可因为乌克兰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态度较为保守,
想要更改自己的性别,需要历经重重复杂的手续,
所以无论是在护照,还是身份证等证件上,Andriy还是一个女孩。
但炮火无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性别和年龄就对其区别对待,
不论是相对弱小的女人和老人小孩,
还是强壮健硕的硬汉,
亦或是Andriy这样在性别身份中挣扎的人。
当轰炸近在咫尺,爆炸声就在耳边响起时,
他们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只有害怕与无助。
基辅被炸断的桥
战争爆发后,Andriy就陷入一种万分焦灼的情绪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留在基辅,继续原有的生活节奏。
可对于战火中的平民百姓来讲,这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们早就没有生活可言,每天要做的只有生存,
毕竟,如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一切设想就都变成了幻想。
他们东躲西藏,不停刷新着新闻报道,
与此同时,刺耳的警报声一次又一次在空荡的室外轰鸣。
基辅一个地铁站成了Andriy和妈妈短暂的避风港,
他们在这里躲了三个晚上,可形势一直不见好转,
Andriy突然明白,他们其实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在基辅拥有正常的生活。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涌进了Andriy的脑海中——
逃,他要带着妈妈一起逃。
躲在基辅地铁站的民众
可那时,新闻上已经报道说,
总统泽连斯基下令,禁止乌克兰境内所有18到60岁之间的男性公民离境,
并且,他们有着服兵役的义务。
这可着实让Andriy犯了难,
无数个问题在他心头闪过:
他到底是要做个男人,留在乌克兰,奔赴一线,
还是做个女人,尽快逃命呢?
没过多久,Andriy心中就有了答案,
妈妈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不能把妈妈丢下,自己去上战场,
也不能让妈妈独自去国外避难,自己留在家乡。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妈妈,母子两人一定要在一起。
再加上,在乌克兰的大环境下,
Andriy这个变性人,如果真的被迫参了军,等待他的,将会是来自方方面面的霸凌与歧视,
比如说,士兵们在获取食物和其他必需品,或者去往庇护所时,都需要身份证明,
一旦Andriy的女性身份被发现,他不光拿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别人还会觉得他这是在欺诈骗人,
针对他的嘲笑、骚扰和暴力行为可能会接踵而至。
一旦真正上了战场,还有另外一层隐患,
变性人的战友们,究竟愿不愿意让这些“怪人”活下来,或许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对于跨性别群体的歧视和偏见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才能改变,
紧急关头之下,要是真的被派去当了兵,可没有人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
Andriy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只有一个选择,
他要重拾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妈妈一起逃离乌克兰。
可问题是,他现在已然是一张男人的脸,再拿着性别为女的身份证件,
有人会信这是一个人吗?
他能够顺利通过边境检查吗?
……
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况,Andriy决定,他要寻找专业人士的帮助,
他通过Instagram联系到了Rain Dove Dubilewski,
这是一位身在伦敦的模特和活动家,
Dubilewski组织了一个由50名志愿者组成的团队,他们一直在不懈努力,
带领所有需要帮助的性少数人士和其他弱势群体逃离乌克兰。
Dubilewski
团队的工作非常忙碌,无数需要帮助的人正在等待他们的援手,
三两句寒暄后,Dubilewski就直奔主题,
问Andriy有没有进行过“上面和下面的手术”,
Andriy摇摇头,他还留有女性的特征。
Dubilewski又问了问他现在手里有没有注明性别为女的证明,
Andriy点点头,这个他是有的。
但Dubilewski却告诉他,这些身份证明不能使用,要把它们全都藏起来,
如果边境执法部门要问,就说自己在兵荒马乱中弄丢了,
Dubilewski还嘱咐到,要Andriy带着他妈妈尽快离开基辅。
母子两个急忙打包,赶往边境,
在两天的行程中,他们不眠不休,精神高度紧张,
他们的第一站是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Lviv),那里的中央车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变得混乱不堪,
车站里挤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孩子,想要回家的外国人和留学生,还有孱弱的老人…..
利沃夫中央车站
等了7个小时后,
Andriy终于和妈妈等来了一辆开往波兰边境的火车,
但要坐车,就必须先要进行身份检查。
“我当时非常害怕,脑袋里乱极了,整个人也疲惫不堪。
幸好,我妈反应很快,她急中生智,告诉检查人员,我们在逃跑的过程中弄丢了所有文件,现在只有我女性身份证的复印件。
那个检查员有些疑惑,她仔细看了看我,还让我摘下帽子,但终究,她让我们坐上了火车。”
在前往波兰边境城市普热梅希尔(Przemyśl)的路上,
为了避免再出什么岔子,Andriy穿上了妈妈的衬衫,涂上紫色的指甲,尽可能地往女性的样子打扮,
这副模样,一度让他深恶痛绝,是他曾经产生性别认知障碍和痛苦的源泉,
但如今为了逃命,他别无他法,还要尽力用最小的声音说话,以免被别人注意到他低沉的嗓音。
普热梅希尔
逃亡之旅非常漫长,
短短80公里的路,火车开了15个小时才到达,
人们难以忍受如此长时间的折磨,
于是渐渐地,哭泣的声音在车厢里此起彼伏,有人急火攻心,焦躁万分,
饮用水也变得越来越少。
“我浑身发抖,根本就睡不着觉,直到过了边境,才能松一口气。”Andriy说。
不过,他的“伪装”让核实身份的过程变得轻松许多,
到达普热梅希尔后,连三分钟都不到,他和妈妈就通过了海关检查,
母子俩终于逃离了战火,能够再次拥抱平静的生活。
现在,他和妈妈已经辗转到了柏林,
两个人都非常安全,也逐渐开始适应新的生活节奏。
虽然距离这次大逃亡只有不到10天的时间,
但回忆起来,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
想起走出波兰海关的那一刻,Andriy还是忍不住感慨:“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和疲惫过。”
Andriy和Dubilewski团队的聊天记录
在Dubilewski看来,Andriy的选择完全可以理解,
如果乌克兰军队愿意把他看作男人,那么他就必须要留在乌克兰,不能照顾妈妈,这会让他非常痛苦,
可化化妆,打扮成女人的样子,穿妈妈的衣服,对他来讲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但在母子分离,甚至是生死问题面前,
这些“不快乐”又能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