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卡佩塔尼奇（Lucy Kapetanich）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成为网络侦探，揭开网络中黑暗的一角。
事情要从2021年说起，当时，露西因为疫情困在家中，只能靠做直播赚钱。长时间面对镜头，让她心里很疲惫，每天下播后看萌萌的动物视频回血。
她最喜欢看日本动物园里的黑猩猩一家，睡前能看几个小时。
油管也推给她很多奇奇怪怪的视频，比如强迫猴子直立行走、向猴子喷水，看到这些东西，露西都会点击“举报”。
某天晚上，一个新视频出现在眼前，她惊呆了——
虐待、殴打、尖叫，那是一段虐猴视频。
这样的视频越翻越多，内容也越来越残忍，露西误入互联网上阴暗的角落。
（露西·卡佩塔尼奇）
在油管上，有数百个频道在发布虐猴视频。这些猴子非常幼小，只有几个月甚至几天大，几乎从出生起就在遭受折磨。
它们被人摔到地上，被人用热水浇，被人折断骨头和牙齿。
还有些猴子在镜头前慢慢被打死。
所有被虐待的猴子里，“最受欢迎”的是一只叫米妮（Mini）的雌猴。它从7天大时就被虐打，靠着生命力顽强，硬是挺了一年，人们对它的惨状津津乐道。
（被虐待的猴子）
“我承认，我没见过比她更惨的猴子。” 有人在底下窃笑。
露西看到的第一个米妮视频比较平淡，但她永远忘不掉。在光滑的浴室里，米妮和另外两个小猴子疯狂乱跑，摄像头背后的男人抓住它们的尾巴，猛甩到墙上，留下刺眼的鲜血。
“他发出的尖锐笑声不断在我脑内回荡。” 露西说，“小猴子们又害怕又困惑，它们无处可逃。”
露西点击举报，但油管没有任何反馈，视频和频道还在。她只能逼着自己继续看，好收集证据向警方报警。
虐猴爱好者不光喜欢看片，还喜欢指挥。他们要求虐猴人用刀、钻头、沸水来折磨小猴子，精心设计了虐待步骤，告诉他怎么拍才完美。
（评论区发言）
米妮的主人拒绝了，但其他人欣然同意。他们在Telegram上建群订制视频，想看的人需要花钱。
2021年5月，第一个虐猴大群出现，名字叫“万滴泪”。
群里的暴力程度明显升级，有的猴子被截肢，有的被斩首，还有的被下油锅。
动物保护者妮娜·杰克尔（Nina Jackel）发现了，她写新闻曝光此事。虽然没有引起社会关注，但把万滴泪吓得不轻，创建者很快关群跑路。
（妮娜·杰克尔）
可小猴子并没有得到安宁，几乎同一时间，更大的虐猴群“猿笼”出现。
他们更小心、更谨慎，也更暴力。
露西和妮娜知道猿笼的存在，但她们无法进去，也就无法收集证据。
谁想到，2022年1月22日，露西的邮箱里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外号叫“酷刑大王”的陌生人寄来的。
“请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是猿笼的人，但我不是坏人。我今年48岁，已婚，老婆是我高中恋人。我有个19岁的女儿，还有一只猫和一个德国牧羊犬，它因为癌症不幸去世。”
露西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嘲讽？还是求同情？
几个月后，酷刑大王再次写邮件，手把手教她如何下载Telegram，如何加入猿笼。他还在群里为她做信誉担保。
等回过神来，露西已经成为猿笼的一员。
呃，为什么酷刑大王要帮自己入群，他不是虐猴狂吗？
他告诉露西，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愿意叛变，帮露西从内部整垮圈子。
（酷刑大王迈克·麦卡特尼）
酷刑大王一点点透露自己的真实信息。他真名叫迈克·麦卡特尼（Mike McCartney），住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市，曾经在暴力帮派里混了20年，也因此进了监狱。
出狱后，很快新冠疫情来了，他天天在油管上消磨时间。
一个偶然，他看到米妮受虐的视频，觉得挺有意思。因为他在评论区留了很多言，圈里人都眼熟他，就邀请他加入Telegram的群。
（群内聊天记录）
“我一进去，他们就在搞投票，问‘你们希望下个视频用锤子，钳子，还是螺丝刀？’ ” 麦卡特尼告诉媒体，“我投了票，过会儿重新登录软件，发现他们已经把新视频拍好了，里面用到票选出的工具。这是我见过最怪诞的事。”
麦卡特尼瞅到一个赚钱机会：他将油管上的虐猴视频下载下来，然后在猿笼中出售。
他倒卖了几百部虐猴视频，也因此成为圈内大佬。
虽然喜欢暴力，但麦卡特尼又为自己感到羞耻，毕竟，欺负手无寸铁的猴子算不上好汉。
纠结几个月后，麦卡特尼选择找露西求助，她发过不少批判虐猴的视频，是可以信赖的伙伴。
露西进入猿笼，算是真正意义上踏进这个可怕的圈子。
群里有400多人，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外号，身份也各不相同：
住在阿拉巴马州的“施虐者”，她是加油站的员工，年纪轻轻就当上祖母；
喜欢制造混乱的“骨头”，他住在得克萨斯州，曾经是美国空军的飞行员，家里收藏了大量枪支；
还有“特雷弗”，他白天从不上线，原因是“上班的时候不能用手机，工作和核材料有关”……
（群内聊天记录）
除了美国人外，群里也有欧洲和澳洲人。
比如，最残忍的群员之一是“供奉者”，她今年35岁，喜欢鸟类，和父母同住在英国中部。
露西很快发现，群里最重要、地位最高的人，是“猿先生”。
他是猿笼的创建者，手里还掌控着多个Telegram群，包括“猿之猩”、“猿先生的阿尔法黑猩”、“秘密猴子学院”等，成员加起来有几千人。
“我的目标是建立一个虐猴帝国。” 猿先生在群里吹嘘道。
（猿先生，媒体暂时没透露他身份）
猿先生极看重名气，他希望把自己打造成圈内皇帝。为此，他需要招募可靠的虐猴人，拍摄大量第一手视频。
实施虐猴的人叫VO，是“视频操作员”的简称。他们几乎全住在印度尼西亚，那里监管薄弱，猴子众多，隐匿在村里几乎没人发现。
米妮的主人就是印尼人，猿先生最开始找他拍片。但听了他的点子后，对方觉得过于残忍，遂拒绝了。
（米妮）
猿先生又找了好多人，都没找到，最终，是年轻祖母施虐者帮他找到的。
“我的VO说了，每个视频收费200美元。” 施虐者在群里说，“他足够残忍，你想做的所有事他都能办到，只要你肯给钱。”
两人为了出名，想出最极端的酷刑：
将小猴子丢进搅拌机绞死。
这个想法出来后，整个群都沸腾了。他们像磕了药一样兴奋地幻想，猜测猴子的死相。他们也很实际地谈到该买哪款搅拌机，每个人该给多少钱。
2022年4月，猿先生带着拍摄计划书（竟然有这种东西）去找施虐者，施虐者再找VO拍片。视频出来后，确实如他们想的那样血腥，在圈内一炮而红。
这三人又拍摄出更多虐猴视频，包括用红色电钻凿穿猴子。
几百人对着视频如痴如醉，进群的人也越来越多。施虐者提醒猿先生，不要随便放人进来，说不定里面有动保人士。
“小心你身边的人，小心你信任的人。” 她说。
如果这是一部讲逻辑的电影，那么下面的剧情就是露西被揭穿。
但现实完全没有逻辑，而且相当怪诞，因为……猿先生自己就是内奸。
鬼晓得他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在拍摄搅拌机视频前的一个月，猿先生找到妮娜和业余侦探戴夫·古普塔（Dave Gooptar），说自己是虐猴圈的卧底。
他在邮件上动情地写道：“求求你们，拯救猴子，阻止人们折磨猴子！”
和麦克特尼一样，猿先生说自己想从内部打倒虐猴者。但这话很没道理，毕竟他之后又拍了那么多虐猴视频，而且以他的身份，很容易内部整垮圈子。
妮娜没有理会他，戴夫倒是有点兴趣。
和露西一样，住在西班牙的戴夫很喜欢猴子，他偶然看到有人在油管上虐猴，就一路追查到这里。
（戴夫·古普塔）
“我曾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后来长成孤独的成年人。” 猿先生向他倾诉，“某个时刻，我的痛苦变成了仇恨。看到猴子遭受痛苦我就特别开心，因为它们很像人。”
“本质上，是因为我很痛苦。”
既然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至少可以把群解散啊。但猿先生不，他一边痛骂自己，一边继续运营。
戴夫觉得他不可理喻，不过没关系，能得到内部消息就好。有一天，戴夫在VO拍摄的视频中，看到他手上有四条独特的木质手镯。
（视频截图）
除此外，他的家周围有稻田、河流、房屋、树屋，拍得很清晰。
甚至还能看到一辆摩托车上的车牌。
VO有时会在视频里蹦出巽他语，这是印尼爪哇岛西部使用的语言。
他带着所有信息，和露西、妮娜核对，然后交给英国媒体。记者将信息一一匹配，最后在脸书上找到一个年轻的印尼男子，他的手上戴着四串木手镯。
这个人名叫阿斯普（Asep），他因为售卖保护动物，早已被当地动物保护组织盯上。
（阿斯普被警方逮捕）
记者把事情告诉动物保护组织，他们再向警方报警。警察突击阿斯普的家时，发现白色的搅拌机和红色电钻，罪证确凿。
目前他已被拘捕，因为贩卖保护动物和杀猴，将坐牢三年。
米妮的主人也被找到了。这个虐猴圈的明星住在爪哇岛中部，家庭条件不错，住得起二层楼的现代公寓，还靠油管收入买了辆新车。
此人名叫阿吉斯（Ajis），他的善恶观相当混沌。
（阿吉斯）
一方面，他唾弃自己的外国客户都是“精神病患者”，整天闲出屁就爱看虐猴视频；
另一方面，他描述自己虐猴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出声，说自己生气的时候就爱打猴。
“我已经让20只猴子死掉了，但米妮活了下来。我折磨了她整整一年。”
“当我想起她时，我感到非常抱歉。虽然我对她不好，但她很爱我。” 阿吉斯哭了起来。他被判入狱8个月，这是印尼能给的最高惩罚。
（阿吉斯抓着米妮）
露西收集所有证据后，第二次向美国联邦调查局举报。
几个月后，都没有任何进展，还好国土安全部接手了这个案子，他们说虐猴团伙和儿童性虐待团伙非常像。
“我本来奇怪，为什么让我查看有关猴子的案子。” 探员保罗·沃尔波特（Paul Wolpert）说，“我看的越多，越感觉自己像在看儿童性虐案。都是小团体，都极度保密。”
（保罗·沃尔波特）
保罗混进群里，他发现不难查，因为这些成员经常谈论自己的孩子、宠物和工作，细节太多太具体了。
更有意思的是，麦卡特尼尽职地当起内鬼。他以“酷刑大王”的名义，让所有人公开自己的真名和照片，理由是虐猴圈需要建立一个强大可信赖的社区。
然后这帮家伙真的照做了……
施虐者等圈内名人被捕，全球还有20多人正在调查中，其中三人在英国被捕，美国俄勒冈州有一人被起诉。
（施虐者，斯泰西·斯托里）
麦卡特尼也被捕了。他以为自己当内鬼能逃过一劫，但因为卖视频盈利，他被判入狱7年。
“我想做正确的事，但我获利了。这是我的错误。”
猿先生仍是自由身，不过他被抓只是时间问题。
在印尼万隆市的郊外，有一个风景优美的动物保护区。那里生活着不会飞的海雕、会咬人的鳄鱼、被人救出来的豹猫、穿山甲和孔雀……
以及，一只在秋千上玩耍的小猴子。
（现在的米妮）
那是米妮，虐猴者以为它早就死了，但她还坚强地活着。
刚被救出来时，米妮的尾巴和下巴严重骨折，牙齿几乎掉光，情绪压抑紧张。
但在保护区住了四个月后，它发生了很多变化，变得更加勇敢、好奇，喜欢在树上跳来跳去。
保护区的创立者说，只要米妮恢复得再好一点，他们就能把它送到野外。
（米妮住的保护区）
“我们会把它送到一个原始森林小岛上，那里禁止人类过去。它会安全的。”
露西听说米妮的消息后，激动地哭了。
“我以为米妮死了，哇，这真的，太感动了。”
露西耗时两年的业余侦探生涯要结束了，她沉默良久，有些不适应。
“我想把龙舌兰酒倒在我的粉色硬盘上，然后再把它砸碎。那里面满是可怕的东西，我不想再看到了。”
砸碎硬盘，和阴暗的世界说再见，
希望露西和小猴子们都能迎来身心的自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