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北部的加利西亚自治区，有一座外观沉闷的高大建筑。
它像普通的写字楼，但走进去，没有人不会被巨大的水箱和密密麻麻的章鱼震撼。
大约50只章鱼关在酒店套房大小的水箱里，它们安静地游过，或躲在角落一动不动。
在另一处，九个盖着黑布的水箱并排而立，把黑布掀开，能看到有的水箱里满是产卵期的雌性章鱼，有的水箱里是即将老死的章鱼。
这里不是水产市场，也不是海洋馆，而是西班牙水产公司Grupo Nueva Pescanova的研究中心。
海洋生物学家罗伯特·佩雷兹（Roberto Perez）是中心负责人，他带着骄傲又尴尬的语气说：“从科学角度讲，我们的项目在全球都算是了不起的里程碑。因为这将是全世界第一个商业章鱼养殖基地。”
“然而，我们发现大家对我们做的事情不太开心。”
章鱼作为肉类来源，在地中海国家、亚洲国家和墨西哥很受欢迎。烤章鱼、章鱼烧、章鱼意面、酱爆章鱼……每道菜都美味可口。
过去半个多世纪，野生章鱼捕捞量在不断增长，仅2015年渔民就捕获了40万吨，是1950年的十几倍。
在市场的鼓励下，一些人尝试人工养殖章鱼。
但小章鱼对海洋环境有着极其苛刻的要求，在温度、盐度、洋流和食物上需要精确把控，非常难养大。人们试了几十年，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直到2019年，水产公司Grupo Nueva Pescanova人工养殖了50条章鱼，几乎全部活到成年。它们生下的章鱼宝宝也活了下来，在培育了五代后，死亡率维持在10％到15％之间。
这些生命力顽强的章鱼，成为公司打开市场的点金石。
2021年，公司靠着养殖专利，获得建造章鱼养殖场的许可，到今年年底，他们将开始在大加那利岛建二层楼的养殖场，预计耗资6500万欧元。
罗伯特·佩雷兹说，他们预计养殖场每年能养出100万条章鱼，肉重达3000吨。最快到2027年，他们的章鱼肉将推向市场。
呃……这好像只是普通的水产养殖日常？
那人们在生气什么呢？
人们愤怒的点在于，章鱼是有情感的高智商动物，把它们关在一起大规模饲养，实在太残忍了。
澳大利亚哲学家彼得·戈弗雷-史密斯（Peter Godfrey-Smith）曾说，“章鱼是人类能接触到最像外星人的动物”。这不是指它们的外形，而是指独特的个性、聪慧的头脑加上矫健的身手。
这种动物全身上下都是心眼，经常把人类糊弄过去。
比如1875年，英国布莱顿水族馆里的鱼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员工们困惑不已，以为馆内遭贼了，查了很多天后，发现那个“贼”竟然是章鱼。
每日天黑后，一只章鱼会从鱼缸里偷偷溜出来，跑到其他鱼缸享用美餐，吃饱后再爬回去。它心思挺深，竟然没留下证据，直到员工当场把它抓获才罢手。
2009年，美国圣莫尼卡水族馆的章鱼感到无聊，拆开了水循环安全阀。整整10个小时，水从管子里喷射而出，水族馆简直像游泳池。
这只章鱼看得非常开心，馆长则气到骂人。
章鱼还擅长逃跑。2016年，一只叫墨水的章鱼从新西兰国家水族馆逃到大海。原因是有人不小心把它的水箱盖打开一条缝，它溜了出来，在地板上走了一段路，然后顺着近50米长的排水管滑到底，快乐地奔向自由。
“它设法找到一个通向大海的排水孔，就这么走了。” 水族馆经理说，“它甚至没给我们留下一句话。”
章鱼能轻松处理工具，比如拧开螺旋盖喝水，收集椰子壳来建屋。
它们还能识别不同的人脸，能走迷宫，还喜欢玩“接抛游戏”。
达特茅斯学院的神经学家发现，虽然章鱼是独居动物，但它们也需要心理上的陪伴。他曾经看到两只章鱼被水箱隔开，它们把爪子伸到顶部，手挽着手。
今年，日本科学家还发现章鱼会做梦。
它们的皮肤在睡觉时会变色，这种变化通常是为了伪装自己用的，也就是说章鱼在梦里感到危险。
去年，英国政府在《2022年动物福利法案》中将章鱼定为“有情动物”，这一结论基于伦敦经济学院的乔纳森·伯奇教授（Jonathan Birch）整理的300多项研究。
伯奇教授认为，章鱼能感受到痛苦和快乐，因此不应该建商业养殖场：
“绝不应该把大量章鱼近距离养在一起，这会导致有压力、冲突和高死亡率。……10％到15％的死亡率，对于养殖业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心理学家亚历克斯·斯内尔（Alex Schnell）也认为，把章鱼放进商业养殖场，就是诱导自相残杀。
“章鱼有很强烈的领地意识。我研究了15年，从未见过把它们放在一起不会互相攻击、不会逃跑。同类相食现象也时有发生。当它们生活在过度拥挤或不理想的环境里时，压力一大还会自残，比如吃掉自己的爪子。”
但佩雷兹说，情况已经变了，公司培育出的章鱼没有相食和自残行为。
他展示了一个房间大的水箱，里面装着50只成年章鱼，体重平均为3公斤。它们不打斗，也不好奇，只是安静地活着。
“我们没有观察到任何争夺领地、同类相食、互相攻击的行为。为什么？因为我们把环境调节得恰到好处！这里食物充足，没有捕食者，水温也刚刚好，章鱼没有理由打架。”
“大多数人不知道，我们公司的动物福利做得特别好。从没有人见到章鱼过得这么好，从没有人。”
佩雷兹表示，公司未来的目标是逐步增加水箱的尺寸和章鱼的数量。最终，章鱼的密度将达到每立方米10只到15只。
这个密度听着很吓人，但只要把温度、光线、氧气含量和ph值调整好，就不会出事情。
“其他研究员告诉我，他们都不敢把两三条章鱼放一起。但我们公司不一样，我们培育出的第五代章鱼不是野生章鱼，它们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很少。”
“在我们的水箱里，除了雌章鱼产卵的管子外，没有任何刺激物。没有石头，没有玩具。我们意识到根本不需要这些，章鱼也能正常地生活。”
听上去，公司培育的章鱼和野生章鱼不是同一个种类。
把聪明的动物养为普通的动物，这算是一种退化吗……
章鱼研究专家们不接受佩雷兹的话。他们要求公司给出数据，证明这些章鱼确实格外温和。
“如果他们以某种方式选择性地培养出平静的章鱼，那么实验数据在哪里呢？”
关于这一点，公司拒绝回应。
世界动物健康组织还说，公司用零下3度的水冻死章鱼，这种宰杀方式太残忍。
“传统上，渔民用棍子打章鱼头来杀死它们。Nueva Pescanova公司选择用冰水杀死，这会导致缓慢又紧张的死亡。”
因为章鱼不是常规的养殖动物，没有法律规定该如何养它们，如何杀它们。
Nueva Pescanova公司有太多空子可以钻。
为了阻止第一个章鱼养殖场建成，全球动物爱好者、动物学家、动保组织在各地举办抗议活动，要求西班牙政府撤回许可证。
目前，已经有96.6万人签下联名抗议信。
今年二月，美国华盛顿州比市场先行一步，发出禁止章鱼养殖的法令。
为了响应全球人同情章鱼的声音，美国把唯一活跃的章鱼渔场，位于夏威夷的“卡纳罗亚章鱼渔场”也关闭了。
目前，欧盟在审查他们的动物福利法案，考虑要不要给章鱼特殊待遇，“避免可怕的死亡”。
“这些动物是聪明的、有感知力的且迷人的。” 世界同情农业动物组织说，“不要给它们造成不必要的痛苦。”
“我们不是在讨论，人是否该吃章鱼肉，而是站在十字路口，考虑是否该大规模饲养章鱼。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做吗？大规模养殖章鱼是奢侈，不是为了生存。这不是21世纪人类该做的事。”
对种种反对声，佩雷兹表示公司不会太在意。他们会继续推进计划，未来几年养殖1000箱章鱼。
英国、美国、加拿大等西方国家没有吃章鱼的传统，所以觉得禁掉养殖场理所应当。
但西班牙人爱吃章鱼，他们看到章鱼，想到的是美食而非科学论文，事情就难办了。
除非Nueva Pescanova公司能证明，他们的章鱼就是很笨，和金枪鱼没什么不同，否则，人们将一直用怪怪的眼神看他们。
没办法，当动物对人类来说是食物而非宠物时，高智力反而是扣分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