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劳登县，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苹果树。
它的树叶枯黄低垂，果子干瘪，焦黑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萧瑟。这株苹果树立在车道的边上，没有人在意它，也没人想尝一尝果子的味道。
除了伊丽莎·格林曼（Eliza Greenman），她对这棵树很感兴趣。
（伊丽莎·格林曼，图片来自卫报）
只稍稍检查，伊丽莎就看出来这是一棵劳登皮平苹果树。自19世纪中叶起，贵格会的信徒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他们种下很多粮食，还培育了很多果树。
其中，劳登皮平是他们种出最好吃的苹果，可惜时过境迁，现在市场上已经看不见了。
而车道旁那棵病怏怏的苹果树，就是世界上最后一株劳登皮平。
（伊丽莎·格林曼，图片来自卫报）
伊丽莎非常激动。她想联系这片土地的所有者，让他允许自己采摘枝条，将劳登皮平嫁接到自己的果园里。但她没有找到所有者是谁，事情就耽搁了。
到2020年，伊丽莎开车再次来到这里，惊讶地发现树消失了。
原来，这片土地已经易手，新主人嫌苹果树长得太难看，将它砍掉种草坪。
“人们和自家院里苹果树的关系是如此脱节，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它们的价值。” 伊丽莎无奈地说，“仅仅因为苹果酸了，或者长虫，或者太丑，他们就砍树。他们不明白人类失去了什么。”
（伊丽莎收集的不同苹果，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这是伊丽莎作为水果探险家（fruit explorer）的日常。
在美国，有数千名水果探险家，其中核心成员有20人，伊丽莎是其中一员。
他们在全美漫游，靠着积灰的历史书、破旧的老照片和博物馆资料，寻找古树的下落。
（伊丽莎和她的水果探险家朋友们，图片来自elizapples.com）
这些树通常长在荒废的农场、国有土地、道路旁和森林里。水果探险家需要确认位置，检测果实的质量，然后在古树死亡前将它们嫁接，保住稀有的基因。
这么做非常重要，因为现代的工业化种植，让全球的食物变得过于单一。
（伊丽莎和她的朋友看老桑树，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二战后，全世界的果农们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利润，选择种植抗病性强、耐运输和储存、长得又漂亮的水果。能满足这些条件的水果只有几种，它们抢占了全部市场，而那些歪瓜劣枣的、可能好吃但不好看的水果，则被排挤到边缘，最后彻底消失。
在20世纪初，美国的苹果种类有17000多种，到现在只有7000多种。这种大规模减少在其他水果如香蕉、橘子、桃子上也很常见。
不同的种类，在口味上也有不同，比如在美国南方长出的林伯维苹果，它尝起来有种霸道的酒味；英国的猫头苹果，它酸爽多汁，更适合炒菜而不是生吃。
（伊丽莎在吉尔吉斯斯坦研究苹果，图片来自美国南方大学）
“地方食物都有独特的魅力，曾经人们可以随意品尝。但现在，市场的力量让它们变得非常边缘化。”
除了拯救独特口味外，保护环境也是水果探险家的一大目的。
包括伊丽莎在内的水果探险家们都担心，像美国这样大规模栽种单一植物，对生态来说不可持续。为了维持畜牧业，人们更是砍掉森林来种大豆和苜蓿，作为动物饲料。
（伊丽莎的果园和养猪合二为一，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我们希望能用永续农业来代替这种模式，也就是种植水果蔬和坚果树，用它们掉落的果实来喂养牲畜。” 伊丽莎说，她建了一个果园，用自然掉落的水果喂猪。
“希望大家能醒悟过来，种2亿英亩的玉米地对环境来说不是好主意，扩大植物的基因库才是更重要的事。我们需要让稀有的、古老的植物活着，以便在必要的时候随时取用。”
守护味道，守护水果基因库，伊丽莎把这些视为自己的使命。
（伊丽莎展示老桑树上的桑葚，图片来自卫报）
伊丽莎在弗吉尼亚州长大，是个热爱踢球的农业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在美国林业局工作，后来获得国务院的奖学金，去德国研究农贸市场。
她发现德国商贩一个摊位上能卖50多种不同种类的苹果，远比美国丰富。这件事给她很大的启发，到2009年，伊丽莎在小岛上剪苹果树时，突然福至心灵，认为自己的人生目标是当果农。
家里人高兴地告诉她，她的曾曾曾祖父就是一个大果农，培育出自己的苹果品种，叫“杜拉美女”。
（伊丽莎和杜拉美女合影，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这一定是我体内古老的基因在做法。” 伊丽莎说，“不然没法解释，我好端端地坐在树上，突然几秒钟之内，彻底迷上苹果。”
伊丽莎跑到缅因州拜师，成为一名寻找稀有苹果的水果探险家。后来，她寻找的种类渐渐拓宽到柿子、桑椹和不含丹宁酸的橡树（普通橡果含有丹宁酸，导致口味苦涩，难以食用）。
她定期寻找废弃的果园，抢救出好几种即将消失的水果，包括佛蒙特美梨。
（修建后的柿子树，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大部分时候，寻找稀有的果树很困难。为了找到一个世纪前，赢得田纳西州河谷管理局农业比赛的白橡树，她翻遍历史书，到处问人，还去当地档案馆查资料，终于找到那棵树的位置。成果令人满意，这棵白橡树的橡果味道甜甜的，很好吃。
有时，树也会自己找上门。前两年，伊丽莎翻到一篇老论文，里面写着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存在一棵奇特的桑树，它的桑叶特别厚，果实大而多汁。
（英国人引进西班牙桑树种植，图片来自卫报）
伊丽莎很感兴趣，在谷歌地图上找了很久，都找不到论文里写的“靠近驻军地”是哪里。过了两天，表妹分享了张照片，里面是她站在安纳波利斯的巨大桑树旁摆pose。
照片里的那棵桑树，正是伊丽莎要找的，虽然表妹并不知道此事。
今年的伊丽莎，目标是找到能结出白色桑椹的桑树。
（白色桑葚，图片来自urbantropicals.com）
2019年，她阅读一本美国丝绸业历史书时，了解到数百年前，弗吉尼亚州詹姆斯敦的镇长（这里是英国在美洲建立的第一个永久性殖民地），在马塔波尼河沿岸购买了一大片土地种桑树。
当时，英国人希望将北美南部打造成丝绸制造中心，所以从西班牙进口了一大批桑树。根据历史书的记载，那些桑树很可能是白桑。
白桑叶的26％是蛋白质，对动物养殖业来说很重要，可以替代苜蓿作为饲料。这是水果探险家们所期望的。
伊丽莎查到，到1660年左右，镇长把土地卖给了沃克家族，桑树也交给他们。
（伊丽莎寻找古树，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于是，她一路追查，找到一个叫沃克顿的小镇。沃克家族在那里生活了12代人，到现在仍然有一对夫妇居住。
去年冬天，伊丽莎打电话给沃克夫妇，他们说附近确实有一棵白桑树，欢迎她来看看。
伊丽莎非常惊喜，詹姆斯敦镇长的桑树能活到今天，意味着它的抗病性和适应性都特别强。
“那么长寿的树，说明它的基因在种种自然挑战中占有优势。”
她找到了那棵树，采摘叶子进行测试。如果蛋白量达标，她会嫁接它，然后让沃克夫妇给这个新品种取名。
（伊丽莎开车在林间穿行，图片来自卫报）
伊丽莎希望嫁接后的桑叶能替代苜蓿，改善环境。推向市场后，她还会按一定比例把利润交给当年因种桑树而被迫搬家的土著后代。
摘下沃克夫妇的桑叶后，伊丽莎开车到50英里外的詹姆斯敦镇转转。那里仍然有成片的桑树林，果实都是普通的红紫色。
伊丽莎那天只想随便逛逛，但谁知道，在公园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在拖拉机和破棚子的背后，藏着一株巨大的白桑树。
这棵桑树大约是英国人在1609年到1650年间种下的，是美国最古老的白桑。它仍然坚挺地活着，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惹人喜爱。
（1751 年的桑树植物插图，图片来自纽约公共图书馆）
伊丽莎又高兴，又有些伤心：“它是最初的白桑树。你看看，它长在这里，人们简直把它当垃圾对待。它在这里没有一点尊严。”
她经常忍不住把树当人看，因为深知树的重要性，看着人们如此轻视，让她很难受。
（站在茂密的树下，图片来自ins@elizapples）
“我们这些搞水果探险的人，就是这样的，总是会注意到人们忽视的东西。一旦发现，就很难停下探索。我走在路上，光靠看树叶的颜色和它们在风中摇摆的方式，就能识别所有树。”
树是她的朋友，也是拯救农业和改善环境的救星。
找到古老的白桑后，伊丽莎继续努力，寻找更多稀有的、鲜为人知的树木。
这是一个美妙的绿色职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