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米尔斯(Martha Mills)已经逝世两年了。
世界对她的父母来说,仍然是割裂的、无法理解的、可憎的。
玛莎因为骑自行车受伤,被送往英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接受治疗。她住在干净漂亮、设施齐全的病房里,在她身边来来去去的是专家级医生。
然而,过了两周,这场原本不严重的病却要了她的命。
(玛莎·米尔斯)
母亲梅洛普·米尔斯(Merope Mills)和父亲保罗·莱迪(Paul Laity)坚信,女儿是被医院的冷漠和自己的轻信害死的。
在他们的努力下,英国政府将设立一条以玛莎为名的新法律:
当患者及家属怀疑医生没有认真看病时,可以立即询问其他高级医生,得到第二医疗意见。
(玛莎)
玛莎受伤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假日。
全家人在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郊游,他们租了自行车,沿着一条热门的自行车道骑行观光。
这里靠近海滩,车道上有不少沙子,有些人骑车会滑倒。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当玛莎不小心滑倒时,大家耐心地等待她站起来。
(玛莎在受伤前一天拍的照)
“呼……呼……呼……” 母亲梅洛普回忆,女儿的喘气声听着有点吓人,是“僵尸般的”。
她非常勉强地站起来,说肚子很疼,于是家里人带她去附近的轻伤诊所检查。
“当她掀开T恤时,我们看到她肚子上有一个红色的环形:当她跌倒时,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自行车把的一端。没有血迹,没有伤口,就一个圆形瘀伤。” 梅洛普在《卫报》上写到。
(玛莎和母亲梅洛普合影)
护士打电话告诉医生情况,医生没有过来看,只开了几个止痛片。他说这不严重,别担心。
但到凌晨2点,玛莎病倒了,在痛苦中尖叫呻吟。父母着急起来,推着小铲车把玛莎送到公园的山脚下,然后开车送到布隆格拉斯医院的急诊室。
“黎明时分,一个医生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们,玛莎很可能患有胰腺伤。她摔倒时用力过大,以至于胰腺被推到脊椎上,造成了撕裂。”
(玛莎和父亲保罗合影)
这种伤在经常骑车炫技的小孩那里挺常见。虽然算不上疑难杂症,但梅洛普和保罗想给女儿最好的治疗,于是,他们将她带到伦敦国王学院医院,这是英国治疗儿童胰腺伤的三大专科中心之一。
(伦敦国王学院医院)
在伦敦国王学院医院,玛莎被安排进条件极好的阳光之束肝脏病房。这里装修精美,充满童真,护士们说病房的资源非常充足,让他们不要担心。
“ ‘我们真是太幸运啦!’ 我和保罗都这么说。所有人反复提醒我们,我们得到了英国最好的医疗。”
(阳光之束肝脏病房)
带着卑微的感激,梅洛普和保罗频繁向顾问医师(相当于国内医院的主任,经验丰富,级别很高)道谢。
不过,每天治疗玛莎的都是初级医生,梅洛普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在学习。
2021年8月21日,在玛莎住了几周院后,她突然开始发烧。医生开了抗生素,说72小时内就能消除感染,但到第四天,玛莎还在烧。
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玛莎手臂和腹部的管子上开始倒流血,血从绷带里渗出来,浸透了睡衣和床单。
在玛莎死后,父母才知道这种出血是严重败血症的典型迹象。
(玛莎在海边写小说)
“医生知道她有败血症,但他们和我、保罗交谈时,从来不提,只说‘伤口感染’。他们只告诉我们,玛莎的‘凝血能力略有下降’,这是‘感染的正常表现’。”
医生们想大事化小,而护士们觉得情况挺危急。护士在临床儿科早期预警系统里记录,此时玛莎的危急状态已经达到6,应当考虑是否进入重症监护室。
可惜,顾问医生们觉得不需要。护士们虽然热心,但没有权力让玛莎住进重症监护室。
(阳光之束的普通病房)
在普通病房里,玛莎依旧血流不止,她的心脏周围出现液体,这也是严重败血症的表现。
医院说必须推迟治疗,全家人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因为医生们要放假。
“到周五早上,因为医生给玛莎服用了大量凝血药,她终于不流血了。可是到午饭时间,她开始持续发烧、流泪。” 梅洛普写道。
“医生不清楚感染源是什么,但假日即将来临,医院的气氛轻松到闲散。走廊出奇得安静,查完病房后,顾问医生们想回家就回家。”
(病房里的玛莎)
梅洛普告诉当天负责的顾问医生,她担心玛莎的病情会在周末恶化。顾问告诉她不要担心,“这只是普通的感染”。
到周日那天,玛莎出现高烧,血压极低,心跳加速。一个毕业于牛津大学的顾问医生(梅洛普称他为‘格子衬衫医生’)来看了一眼,他没有做任何事,下午早些时候回家休息了。
这段时间,玛莎身上出现红色皮疹,它蔓延到腿、脖子和躯干上,这是败血症的严重信号。
(健康时的玛莎)
梅洛普吓坏了,她网上查到这和败血症有关,急急忙忙去找医生问。此时还在的只有年轻的初级医生,他说这是药物反应引起的,和败血症无关。
“不要在网上查来查去啦,你只会吓坏自己。” 一个护士安慰,“相信医生,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梅洛普听从了,这让她后悔不已。
(梅洛普和玛莎)
到周日下午5点,玛莎的危急状态已经达到8,需要立即进重症监护室。
初级医生也看出不对了,他给在家休息的格子衬衫医生打电话求助。毕业于牛津的格子衬衫自信非凡,说玛莎的治疗不需要更改,一切照旧。
“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格子衬衫医生坚持认为,他的疗法没问题。一直到晚上,他才用含含糊糊的语言告诉重症监护室的负责人,玛莎的情况不太好。可是,他没提出血,没提皮疹,尽力淡化一切。”
因为他轻描淡写玛莎的病情,负责人以为情况不严重。于是,直到此刻,玛莎仍然住在普通病房。
(阳光之束)
“说起来难以置信,但保罗和我当时都不知道,重症监护室才是玛莎正确的去处。我们没有足够的知识来争论、挑战和坚持她应该搬到那里。最终,我们没有履行父母最基本的职责——在孩子遇到危险时保护她。”
梅洛普和保罗是不清楚,那顾问医生是为什么不愿意玛莎进重症监护室呢?
原因简单到可笑:
因为顾问医生的职级为7,重症监护室的医生职级为5,他们看不上对方。他们还认为,把自己的病人转过去,是承认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玛莎和父亲保罗合影)
“在肝脏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即邀请ICU病房的医生来看病人,是展现自己的无能。” 玛莎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写道。
“顾问医生对ICU的同事完全无视,这是一种傲慢和搞办公室政治的表现。”
伦敦国王学院医院的重症急诊室有空病床。急诊室就在走廊尽头,离玛莎的病房很近,可同时,又显得无限遥远。
(阳光之束)
到夜晚,来了一个新的初级医生照顾玛莎。但她拒绝给玛莎做重要的血液检测,没说理由,也懒得多走几米路来看看她。
到凌晨5点45分,玛莎说她要上厕所。梅洛普扶着她过去,当她刚坐下时,突然全身僵直,眼睛翻白,接着开始浑身抽搐!
粪便从她体内涌出,梅洛普抱着她尖叫呼救。这是当妈妈的第一次惊慌失措,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座看似靠谱的医院实际无法救女儿。
(国王学院医院)
初级医生赶来做迟到的血检,看到结果后才明白,玛莎已经病危了。
终于,玛莎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可太迟了,医生无法打破感染性休克的循环。
人们把玛莎转到大奥蒙德街儿童医院做最后的努力,一台机器连接身体,代替她的心脏和肺。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到周二凌晨,玛莎去世了。
(玛莎和父亲保罗)
梅洛普和保罗彻底崩溃,他们在殡仪馆里对着玛莎的遗体痛哭,同时深深自责,为什么那么相信医院,为什么不多做点事。
伦敦国王学院医院发起一项调查,承认在治疗玛莎的过程中,存在“大量令人震惊的错误”。
她的死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阳光之束病房)
但医生们没有收到惩罚,也没有人道歉,医院和NHS都倾向于保护医生,免受死亡事件的影响。
当初错诊的一个初级医生升职了,另一个顾问医生在玛莎死后去豪华酒店度假。
世间不幸的父母有很多,还好,梅洛普是《卫报》的高级编辑,她能多做点事。
她用自己的媒体资源呼吁,人们对医生的信任应该有所限制。
(梅洛普)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它显而易见,但极少有人提:我们对医生的信任应该有限制。” 梅洛普写道。
“医院就像其他行业一样,有很多才华横溢的人,也有很多不敬业、能力较差的人。有些医生是英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其中一些临床医生极其傲慢自满。”
“只要你有充分理由,请不要害怕挑战医院的决定。大部分医生只是在接受培训,请大胆问他们取得医师资格证的时间有多长。初级医生通常很年轻,他们看着镇定自信,其实只为给上级留下深刻印象。”
“另外,忽略常有的建议,疯狂在网上查找所有信息。你要自己学习,自己提问,如果事情看起来不对劲,请大声说出来。”
(护士查房)
“我们没有这么做,盲目信任医院,真是傻瓜。”
梅洛普和保罗推动政府设立一项新法律,叫“玛莎法则”,也就是当患者病情急速恶化,同时觉得医生没有认真对待时,患者及其家属有权直接联系重症监护团队,让他们对病情进行独立检查。
特蕾莎·梅和工党都支持玛莎法则。健康部长史蒂夫·巴克莱(Steve Barclay)也表示支持,他打算先在英格兰的医院推行此法。
(前首相特蕾莎·梅支持玛莎法则)
澳大利亚和美国部分地区已经在运行类似的法则,结果证明相当有效,可以拯救患者的性命。
根据NHS的统计,五分之一的患者安全事故都是因沟通不足造成的。这些可以通过玛莎法则来减少。
到现在,梅洛普和保罗还没有从女儿的死亡中走出来。
当初的盲目信任,如今看来是如此愚蠢,自责可能伴随他们余生。
而那些犯下直接错误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反思,
还是沉浸在升职和度假中,把一切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