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31日，美国德州帕勒斯坦市出了一起让人心碎的案件。
两岁女孩妮基（Nikki）在家中昏迷，她的父亲抱着她赶往市医院的急诊室。医护人员发现小女孩全身瘫软，脸色发青，她还有微弱的心跳，呼吸非常困难。
急诊室用尽全力去救治妮基，可到第二天，她还是去世了。
（帕勒斯坦市）
为什么小女孩会死去？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医生检查了几个小时，确认妮基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瘀青。她的大脑有部分损伤，造成这种损伤的原因是——
“是她父亲把她晃死的。他们说小女孩死于摇晃婴儿综合症。” 退休警员布赖恩·沃顿（Brian Wharton）回忆道。
（布赖恩·沃顿）
在妮基进入急诊室不久，沃顿就被派往医院调查此事。
他一到，医护人员低声告诉他，女孩父亲罗伯特·罗伯森（Robert Roberson）大概率是杀人凶手。
妮基的症状符合摇晃婴儿综合症。当成年人剧烈摇晃婴儿时，强大的力道会破坏婴儿的脑细胞，使其脑部无法获得足够的氧气，最终导致永久性脑损伤，甚至死亡。
它也叫“虐待性头部创伤”，医学界已经认定，凡婴幼儿有这种伤，父母就涉嫌虐待儿童。
（罗伯森抱着妮基）
一个护士拉过沃顿，嘀嘀咕咕说情况比这还糟糕。她在妮基身上看到了性侵犯的痕迹，罗伯森应该是强奸自己女儿的变态。
沃顿有点恍惚，这案子有这么夸张？
当然，他也觉得罗伯森有点古怪。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罪犯，有的歇斯底里，有的花言巧语，但罗伯森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他看着面无表情，说话就事论事，好像在谈论别人的案件一样。
可能有些罪犯会如此淡漠吧，但沃顿内心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罗伯森被捕照）
为什么医生和护士在没做尸检的情况下，立刻断定妮基死于“摇晃婴儿综合症”？
为什么护士说妮基被性侵，但他没看到能支撑的证据？
为什么当天他送罗伯特回家，屋内没看到任何暴力痕迹，只有罗伯森给的毛巾上有几滴血？
沃顿很困惑。但他相信医学上的事情应该交给专家，于是逮捕了罗伯森。
2003年2月，陪审团认定罗伯森害死了妮基，将他送入死囚牢房，编号999442，等待死刑执行。
（罗伯森被关押在德州利文斯顿的监狱）
多年过去，沃顿仍然想起案子里的种种疑点。他后来成为牧师，在距离死囚牢房10英里远的联合卫理公会教堂工作，为囚犯祷告。
他静静等待着什么。
到2018年1月，一个寒冷的夜晚，他等的人来了。
那是一个叫格蕾琴·斯温（Gretchen Sween）的女人，她是罗伯森的律师。2016年，在罗伯森死刑执行的前四天，她对判决的科学性提出质疑，让德州政府暂缓执行死刑。
她找到沃顿，希望他能帮忙证明这场判决的荒谬之处。
（罗伯森想要上诉）
沃顿把自己觉得古怪的地方告诉她，斯温也分享了很多新发现：
首先，妮基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好。她经历过好几次呼吸暂停，多次昏倒。在妮基死亡前不久，她还出现了严重的腹泻，发烧到40.3度，当时也是罗伯森带她去医院。
其次，妮基患有严重的肺炎，这种病容易造成幼儿死亡。这点没有在案件中记录。
最后，因为妮基体弱多病，父母给她喂了不少阿片类药物。在21世纪初，这些药还能开给儿童，但后来发现它们会导致呼吸问题，就被列为儿童禁药。
（斯温向最高法院提交的请愿书）
在性侵问题上，斯温和沃顿的结果一致。他们都没有看到任何证据，当年那个护士也不具备鉴定性侵的资格。
“最重要的是，摇晃幼儿致其死亡，真的能办到吗？真的存在摇晃婴儿综合症吗？” 斯温说。
摇晃婴儿综合症最初只是一个医学假设，它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当时，英国儿科医生诺曼·古斯克茨（Norman Guthkelch）为了解释为什么有些婴幼儿在没有明显外伤等情况下，会出现头部内伤，认为是大人剧烈摇晃导致的。
(诺曼·古斯克茨)
到90年代，人们不断对这个假设添砖加瓦，形成了详细的理论。
只要婴幼儿同时出现脑组织出血、大脑肿胀和眼睛背部出血这三种症状，就能证明存在剧烈摇晃，也是父母虐待儿童的证据。
2001年，美国儿科学会发布官方指南，称只要幼儿头部受到内伤，“即可推定家长虐待儿童”。
它成为全美，乃至全世界的共识。
（摇晃婴儿综合症的图谱）
共识有了，那证据呢？
斯温、公益组织“无罪项目”和媒体发现，在英国医生古斯克茨提出假设后的50年，没有医学证据能证明摇晃婴儿会致其死亡，大脑内伤一定是父母虐待导致的。
来自美国、英国、日本等国的科学家和法学专家合著了一本书，就叫《摇晃婴儿综合症》。他们分析了过去几十年的案例，认为摇晃本质上是个生物力学问题，儿科医生知之甚少，也无法判断。
（科学家在今年新出的书）
针对摇晃婴儿综合症的第一个研究，是在1987年做的。当时的研究结果显示，剧烈摇晃在大脑内部产生的冲击远低于车祸、撞击等，伤害比专家想得小很多。
之后的其他实验，也无法证明剧烈摇晃会产生致人死亡的严重伤害。
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古斯克茨的假设仍然缺乏科学依据”。
古斯克茨自己也觉得很尴尬。他在2012年站出来，指责警方滥用了婴儿摇晃综合症的概念。他从来没说过可以仅凭观察三种症状，就认定父母虐待儿童。
(诺曼·古斯克茨)
医学界的疑虑在不断扩大。这个月，新泽西一家上诉法院裁定摇晃婴儿综合症属于“垃圾科学”，也就是伪科学，检察官不得在法庭上使用。
1997年震惊美国的英国保姆杀婴案上，保姆露易丝·沃德沃德（Louise Woodward）因摇晃婴儿综合症被判杀人罪。
（露易丝·沃德沃德的案子引起了人们对摇晃婴儿综合症的怀疑）
当年的控方证人帕特里克巴恩斯博士（Patrick Barns）撤回了自己的证词。现在的他认为整个概念根本是一派胡言，猛烈地批评美国人还在用。
斯温还找到了和罗伯森很像的入狱者，艾伦·巴茨（Alan Butts）。2002年，艾伦女友的两岁儿子死亡，艾伦被控摇晃幼儿致死。
坐了19年牢后，律师发现关键的新证据。小男孩死时患有肺炎，而且服用了现在被列为儿童禁药的药物。情况和妮基一致。
俄亥俄法院开庭重新审判，巴茨成功出狱，恢复自由身。
（巴茨和他的家人们）
斯温也想让罗伯森出狱，但德州的情况没那么容易。
德州政府承认存在“垃圾科学”，允许死囚们对用到的证据的科学性提出质疑。可过去10年，死囚们质疑了约70次，没有一人推翻判决。
还有人因为“催眠目击者”这样无厘头的警方查案手段进入死囚牢，而德州政府坚持原判，在2022年处决了他。
在斯温的努力下，罗伯森的死刑被一再延迟，法院同意围绕新证据开一场听证会。
（罗伯森希望把当年的案子再查一遍）
沃顿作为证人，告诉法庭自己从警14年，不相信存在摇晃婴儿综合症这样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案子呀？没有犯罪现场，没有法医证据，就三个单词，‘摇晃’ ‘婴儿’ ‘综合症’。如果没有这个概念，罗伯森今天就是个自由人！”
虽然新证据有很多，但法官还是驳回了上诉，称罗伯森方“未能提供任何新发现的证据”（这明显与事实不符）。
今年一月，德州刑事上诉法院维持了这一决定。
（德州法院）
斯温打算把案子打到最高法院，巴茨的律师写了请愿书支持他们。两起案子实在太相似，仅仅因为司法管辖区不同，得到的结果就完全不同。
“明明完全相同的事情，结果一个人被释放，另一个人还在死囚牢房里煎熬。这完全是侥幸的正义。” 巴茨的律师说。
罗伯森在静静地等待结果。他依旧面无表情，情绪稳定，说话带有口吃。
在他入狱多年后，人们才发现这是他的正常状态，因为他患有自闭症。
（罗伯森）
“从妮基让我带的那天起，她一直在生病，我们经常去看医生。有天早上，她从床上掉下来，脸磕到地板流血了，我拿毛巾擦干。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就不呼吸了。我想她可能撞到了头，但我没看到，我不确定。”
罗伯森说，他一到医院就知道所有人怀疑他，因为他没有哭。
“我很难哭出来。我爸以前总对我大喊大叫，让我把眼泪擦掉，不然会揍我更狠。你知道，他有点家暴倾向。”
（罗伯森纹在手臂上的文身，原本的意思是fuck the world，他现在希望是follow the way）
他坚称自己没有剧烈摇晃女儿，而且入狱后才知道“摇晃婴儿综合症”。
“我从没想过要摇晃她，对上帝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明明很爱一个孩子，努力照顾她，结果她却死了，然后你被指控了。”
现在，结果如何就看最高法院了，
摇晃婴儿综合症到底是伪科学，还是确有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