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人类没有猎豹的爆发力,不具备变色龙的伪装能力,欠缺猛禽的机动性、鲜有毒蛇盘在树枝上一动不动的耐心……
独独在耐力这一项上,人类几乎冠绝动物王国——我们的身体甚至内置了对长耐力运动的奖励机制:对其他哺乳动物而言近乎自虐的长途奔袭,却能让人体分泌内啡肽,让人感觉到爽……
所以在1920年代奥运会复兴时,耐力很自然地成了比拼的重点,
不过光是奥运的几个项目仍然很难满足人们的胃口,于是人们开始拓宽眼界,试图把一切运动和不是运动的运动都发展出一个“耐久版”:
长久地坐旗杆、耐力亲吻、吃鸡蛋、嚼口香糖……
(1929年,14岁的William Rupert打破了23天的“坐旗杆”记录)
跳舞,然后他们盯上了跳舞。
1923年2月18日,Olie Finnerty和Edgar Van Ollefin两名舞者在英国桑德兰连续跳了7小时的舞,创造了一项新的世界纪录。
不难想象,在一个坐旗杆都能互卷的年代,“仅仅”7小时的记录是一个多么大的羞辱,
当时的人们想的不是“真厉害”,也不是“真闲”,而是“我上我也行”。
仅仅12天后,舞蹈教练Alma Cummings在纽约奥杜邦舞厅创造了新纪录,
她与6名舞伴连续跳了27小时,正式让跳舞这件事一骑绝尘地奔向了离谱的方向。
(“始作俑者”Alma Cummings)
更离谱的是,不到三周内,Cummings的记录在全美被打破了至少9次,
从巴尔的摩到克利夫兰再到休斯顿,舞蹈的“马拉松时代”全面开启。
接下来几个月,新的记录在美国不断涌现,56小时、69小时、82小时……
(1924年,一对对参加舞蹈马拉松的舞者)
卷着卷着,第一位死者出现了:一名叫Homer Morehouse的男子在跳舞87小时后突发心力衰竭而死,或者用现在的话说,猝死。
不久,波士顿彻底禁止了舞蹈马拉松。
不过在美国其他城市,这项崭新的运动仍在蓬勃发展,尤其是在1929年大萧条爆发之后。
在大萧条时期,“舞蹈马拉松”成了一件奇怪的全民娱乐活动,
选手们报名参赛,观众买票入场,就像一出特殊的百老汇戏剧,只不过演员全是素人,剧情也不断重复。
听着好像很无聊,但舞蹈马拉松在30年代根本红火到无法想象,据Carol Martin所著的《舞蹈马拉松》一书记载:
“在全盛时期,舞蹈马拉松已经成了美国参与人数最多,最具争议性的现场娱乐。整个行业雇佣了2万名员工,包括推广者、舞蹈家、评委、培训师、护士……”
“那时,几乎每一个人口5万以上的美国城市都举办过舞蹈马拉松比赛,最少一场。”
(1928年,加州卡尔弗城的一场舞蹈马拉松)
至于它为何会有这么大吸引力,大概逃不出这样几个原因:
第一,舞蹈马拉松的入场费通常只有25美分,且不限时,想看多久看多久。
对于大萧条失业在家的人来说,这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第二,对于参赛选手而言,长时间的跳舞虽然很折磨,但至少主办方管吃管住啊!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有一口吃的还挑什么呢?
事实上,大多数赛事每天都会投喂选手12次之多,虽然每餐都是鸡蛋、吐司这种简餐,但有不少选手表示完赛后还胖了几斤,这就已经超值了。
此外,如果你毅力特别强,拿到了冠军,还可以拿到上千美元的奖金——这在当时几乎相当于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而代价仅仅是几周的自我折磨。
相信这种条件就算放到今天也会有人甘之如饴,否则Mr.Beast不会成为Youtube一哥的……
(Mr.Beast真做过差不多的选题,“被关100天,赢50万刀”)
第三,其实舞蹈马拉松在这时早已跳脱了“长时间跳舞”这一单调的框架。
为了不让观众看腻,主办方必须持续不断地整(折)出(磨)花(选)活(手)。
比如时不时来一场淘汰赛,让一对对舞伴围着舞池跑圈,有时候是蒙着眼,有时用铁链栓在一起,有时让他们倒着跑……
当时人们还发明了“活冻”:用冰块把选手埋起来,坚持一分钟就给一美元,同时观众还会给他们打赏,为了钱豁出命去的人大有人在。
当然现场是有医务人员的,一方面是真的为了安全;另一方面则存着一些表演性质:“我们连医务人员都预备了,瞧瞧我们多危险。”
(三十年代,一对舞伴连续跳了1473小时)
此外,现场有乐队,有歌手表演、小品、抽奖,甚至还有泥地摔跤。
舞池里也不光是素人,还有主办方特意签的演员,他们在观众面前上演着肥皂剧、对手戏、爱情故事。
一些舞伴会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假装在舞池中相遇,相恋,订婚,乃至在舞池中举办假婚礼,然后管观众要结婚礼物…..
(示意图)
当然观众也不傻,他们知道有很多情节是假的,但选手们一直在被折磨却做不了假,至少那些汗水、水泡、哈欠……都是真的。
这就要说到舞蹈马拉松的基本规则:选手们必须保持运动状态才能不被淘汰,一旦累到膝盖着地,比赛资格就被立刻取消。
至于什么是“舞蹈”,定义非常宽松,随音乐节奏抬起一只脚,然后再抬起另一只就算。
所以男人可以一边“跳舞”,一边用挂在女伴脖子上的镜子刮胡子。后来人们甚至研究出了能挂在脖子上的折叠桌,可以让人读报,写信。
(选手们累到睡着)
主办方也是很“人性化”的,每小时还会给选手留出15分钟的休息时间,在此期间护士会给他们揉脚并提供医疗护理,以便马拉松可以更长久地持续下去。
在这样的环境里,选手们普遍训练出了一沾枕头就睡着的特异功能,但显然每小时15分钟的休息仍不足以缓解疲劳,
有时他们会站着睡着,然后由舞伴拖着,小憩那么一会儿。
主办方偶尔还会在舞池中央就地搭建床铺,选手就这样毫无隐私地在观众中间睡着,大概这也算某种满足窥私欲的娱乐项目吧…….
(观众看着选手们睡觉)
要说“舞蹈马拉松”的最强者,当属一个叫Callum DeVillier的男子。
1928年,他在明尼苏达州的某次比赛中创造了跳舞443小时的记录,而这时大萧条甚至还没有发生。
到1932年,DeVillier更进一步,把这项运动做成了长期饭票。
当时的他已经失业,为了赚钱,他招募了房东的女儿Vonnie Kuchinski成为他的舞伴,二人一起去了波士顿郊区(如前文所说,波士顿市区已经禁了)参加舞蹈马拉松。
在一个剧院改成的舞厅中,DeVillier和Kuchinski从12月末一直跳到来年6月初——昼夜不停,寒暑不休地跳了五个多月,3780小时。
比赛的最后两周,因为时间实在拉得太长,主办方干脆将休息时间从15分钟减到了3分钟,没想到两人仍在坚持,到最后是怎么终止的呢?
每晚来围观的群众实在太多,甚至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就为了看这俩神人,致使交通堵塞异常,当地政府实在没办法,强行给比赛禁了。
1933年6月3日,DeVillier和Kuchinski带走了一千美元奖金。
(DeVillier和Kuchinski)
这笔奖金,加上前无古人的荣耀,似乎让DeVillier很满足,因为他貌似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跳舞马拉松,直至去世。
在这段时间,DeVillier甚至还跟Kuchinski结婚过,只是婚姻持续很短,
但话说回来,6个月几乎片刻不停地相处,亲密程度可能已经超过很多婚姻了吧…….
总之这俩人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因为在1933年后,美国人对舞蹈马拉松的热情便迅速消退,
此时经济形势日益严峻,很多人连25美分的入场费都已经掏不起,
这也使得整个国家的风气逐渐趋于保守,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跳舞常被视为“有伤风化”,于是越来越多城市开始禁止舞蹈马拉松。
(某场舞蹈马拉松,具体年代不明)
到了30年代末,这项活动基本就风光不再,再加上二战爆发,没过两年又出了珍珠港事件,民众更没闲心玩这些了。
就这样,舞蹈马拉松带着强烈的时代印记应运而生,迅速火爆,又在时代浪潮下迅速衰败,死亡,成为了美国历史上一颗奇怪的流星,璀璨又短命。
至于DeVillier,他回归了平凡的生活,当过舞蹈教练、建筑工、酒保,最后在明尼阿波利斯郊区开了间发廊,没有太多人记得他前无古人的创举。
因为直到1969年,西德尼波拉克导演以舞蹈马拉松为主题的电影《孤注一掷(They Shoot Horses, Don\’t They?)》前,很多美国人甚至不知道大萧条时期还有这么一段荒谬的历史。自然也不会记得DeVillier。
(顺便一提,简方达因此片斩获了人生第一次奥斯卡提名,此后星途坦荡)
不过在此片之后,舞蹈马拉松算是以另一种形式复活了。
1973年,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学生举办了一场“干净版”的舞蹈马拉松,将比赛时长设定在30小时,最后帮残疾儿童筹集了2000美元。
到了90年代,舞蹈马拉松已成了一种常见的筹款形式,一直延续至今。
比如印第安纳大学,自1991年以来每年都会办一场慈善马拉松,迄今捐款已经超过5300万美元。
(印第安纳大学的慈善马拉松活动官网)
遗憾的是,DeVillier并没能活着看到舞蹈马拉松复兴,也几乎没看到自己的成就得到认可。
《孤注一掷》电影上映后,他曾写信给吉尼斯世界纪录,后者终于在1973年承认了他的记录,但没过多久,DeVillier就去世了。
而且在70年代后,吉尼斯又修改了对舞蹈马拉松的定义,要求必须完全不间断,不能有休息时间,所以DeVillier的记录又不作数了,幸亏他这时也看不到了……
于是当今世上唯一能证明DeVillier完成过3780小时跳舞壮举的,仅剩他自己的墓碑,上书:
“DeVillier,世界舞蹈马拉松冠军,连续3780小时。”
至于他的舞伴Kuchinski,埋骨地距离他不远,墓碑上却对此只字未提,大概是不想以这种方式被人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