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的开头,她就说出了一个隐忍很久的秘密。
“亲爱的妈妈,请在读这封信之前找个只有你一个人的地方。”
“16年来,我一直保守着一个可怕的秘密,格里在我9岁时对我实施了性侵。”
“我这辈子都害怕你会为发生的事而责怪我。”
(安德里亚的信)
信中提到的格里指的是地理学家杰拉德·弗雷姆林(Gerald Fremlin),也是安德里亚的继父。
安德里亚的妈妈则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名鼎鼎的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拥有《快乐影子之舞》《逃离》《女孩和女人的生活》等作品。
她曾在作品中描写婚姻暴力,但她笔下的女性经常是温柔顺从的,无法对婚姻暴力进行反抗。
现实生活中,门罗原本有能力帮助女儿,但她却选择不作为,甚至继续跟那个侵犯亲生女儿的人生活在一起。
今年5月13日,门罗与世长辞,享年92岁,安德里亚和三个哥哥姐姐终于决定打破沉默。
(爱丽丝·门罗)
上周日,他们在《多伦多星报》的一篇文章中讲述了家庭的黑暗秘密,也揭露了妈妈门罗的不作为。
孩子们说,他们希望大家继续喜欢爱丽丝·门罗的作品,但也觉得有必要分享安德里亚在阴影中成长的经历,以及在门罗成名的同时,她的女儿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们希望披露真相能让安德里亚获得治愈,
也给其他性侵受害者及其家属带来力量…….
门罗有过两段婚姻。
她娘家姓莱德劳(Laidlaw),1951年跟第一任丈夫詹姆斯·门罗(James Munro)结婚后,从夫姓门罗。
两人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希拉、二女儿珍妮和小女儿安德里亚。
一家人生活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维多利亚市,门罗在照顾孩子的同时,经常挤出时间在一间旧厨房写作。
1968年,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出版,获得不俗的成绩,一举拿下当年的加拿大总督奖,这是加拿大文学界的最高奖项。
但随着她在文坛崭露头角,门罗的第一段婚姻却出了问题。
她跟丈夫在1974年分居,不久后就离婚了,门罗搬回家乡安大略省继续写作。
(从左至右:二女儿珍妮,大女儿希拉,门罗和小女儿安德里亚)
在分居期间,那个叫弗雷姆林的人走进了她的生活。
大约20年前,门罗在大学期间就认识了弗雷姆林,跟前夫分居后两人开始交往,并于1976年结婚。
她的前夫也再婚了,第二任妻子有一个名叫安德鲁的儿子,一家三口生活在维多利亚市。
门罗和前夫协商共同抚养三个女儿,所以安德里亚在维多利亚市上学,放假了就去安大略省,跟妈妈和继父一起住。
于是1976年暑假,9岁的安德里亚住进了妈妈和继父的家,她的噩梦也开始了。
一天晚上,妈妈不在家,安德里亚问继父,她能不能睡在妈妈的床上。
妈妈和继父共用一个卧室,但两人分床睡。
可当她躺在妈妈的床上时,50来岁的继父竟然也跟着爬到了床上,还把手伸向了她的下体。
“他想让我握住他的生殖器,但我的手一直没用力,因为我假装睡着了。”
继父还跟安德里亚说,如果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她会(伤心而)死的。
所以安德里亚什么都没说。
(9岁的安德里亚)
夏末,她搬回了生父的家,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她一岁的继兄安德鲁。
继兄鼓励她把这件事告诉继母,她照做了,继母随后就跟她的生父讲了这件事。
生父本可以去找继父对质,但他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有亲自问问女儿这件事,只是让安德里亚和她的姐姐们不要把事情告诉生母门罗。
(9岁的安德里亚和10岁的继兄安德鲁)
第二年夏天,安德里亚再一次住进妈妈家,这次大姐希拉陪她一起去了。
知道事情原委的继母跟安德里亚说过,她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但她想妈妈。
所以这次生父让大女儿陪她一起去,意在不让继父跟安德里亚独处,但这项任务过于艰巨了。
那个暑假,继父还是找到一些机会跟安德里亚独处,并继续对她进行性骚扰。
这回他没有碰她,而故意暴露下体,向她提出性要求,有时还会在她面前自慰。
这时安德里亚都会直视前方,不去看他。
类似的骚扰一直持续到安德里亚十几岁才停止。
这些事对她的创伤是持续性的,上大学期间她患上了暴食症,开始失眠和偏头痛,课业上也遇到困难。
可她向妈妈门罗倒苦水时,并没有得到理解和安慰。
妈妈会开始哭,把原因归结到安德里亚自己身上:“我不敢相信你会这样浪费生命。”
因为在妈妈看来,她有着相当丰富的物质生活,却没有安心学业,这让安德里亚觉得是自己让妈妈失望了。
(爱丽丝·门罗)
1992年,25岁的安德里亚终于下定决心,把造成她内心痛苦的真正原因告诉妈妈,于是就写了文章开头的那封信。
(安德里亚的信)
门罗看到信后,跟第二任丈夫分居了。
二女儿珍妮回忆,当时家里大乱,但大家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受害者身上,而是在施暴者身上。
因为继父多次威胁要自杀,所以家里人都很担心他。
随后,继父给安德里亚的生父和继母写了几封信。
他在信中生动描述了他的侵犯和骚扰行为,承认为了自我取悦而抚摸安德里亚,并妄想她很享受这种行为,还说自己的性取向“不符合公众尊重的标准。”
(继父的信)
但他没有道歉,反而把责任推到受害者安德里亚身上。
“我觉得安德里亚对我有性方面的兴趣,然后我就…..”
“我掀开被子,露出生殖器,抚摸着它。”
“我确定她看到了,但没有再去看。”
继父还在信中把他和安德里亚比作亨伯特和洛丽塔,强调安德里亚是故意的。
“虽然很堕落,但这确实跟洛丽塔和亨伯特一样。”
“我觉得安德里亚闯入我的卧室是为了性冒险。”
“如果她真的害怕,她随时可以走。”
“她对性很乐于接受,还有轻微的侵略性。”
“在对爱丽丝(指安德里亚的生母门罗)做出承诺后,我却对她不忠,我觉得很丢人,非常厌恶自己。”
(继父的信)
这让安德里亚又一次陷入失望,
“他不是说他骚扰了我,而是说他对我妈妈不忠,”
而且几个月后,继父就去找妈妈门罗求和好,妈妈竟然真的同意复合了。
“她无法忍受孤独和跟他分离,她告诉我,她不能没有他,”门罗的二女儿回忆说。
就这样,在这个家里,这件事好像轻易就被翻篇了,孩子们继续去门罗和继父家,再也没人提起此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门罗在文坛地位飙升,一家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不想让这个全家都知道的秘密摧毁门罗的形象。
“我压根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别人能帮我,”安德里亚说。
“我越来越明白,只有我能帮助自己。”
(爱丽丝·门罗)
这个秘密又一次被隐藏了10年,2002年发生了一些事,让安德里亚决定跟妈妈决裂。
她怀了一对双胞胎。
安德里亚对妈妈说,她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跟继父待在一起。
可换来的是妈妈冷冰冰的回应:“她说这对她来说非常不方便。”
因为门罗不会开车,她需要继父开车带她出门。
“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开始对着电话大喊,”安德里亚说。
“我质问她,她怎么能跟一个对她女儿做过那种事的人发生关系?”
第二天,妈妈给安德里亚打来电话,态度却一如既往。
“她说她原谅我这么跟她说话了。”
“我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个根本不知道谁才需要被原谅的人。”
“我们的关系就此打住了。”
从那以后,安德里亚开始远离家人,她希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爱丽丝·门罗)
小女儿疏远他们后,门罗和丈夫的生活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的文学事业继续一路攀升,家庭中也再没有人提起那个秘密。
2004年10月,《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对门罗的专访,门罗讲了她跟第二任丈夫的关系,记者在文中是这样记录的,
“门罗经常亲热地称他为‘我的丈夫’,而不是直呼其名,她最大的荣耀就是嫁得好。”
“听上去他好像是她的一生挚爱,门罗说她很快就爱上他了。”
这篇文章刺激了安德里亚,也伤透了她的心。
“她描述了一种全新的现实,我的继父是她生命中的英雄人物。”
“我觉得,我妈妈很愿意让我远离大家的生活。”
“她必须重写这段经历,这样她才能拥有一段别人会信服的故事。”
她的做法终于让安德里亚不想再忍了,她觉得继续保持沉默“是对曾经的自己的背叛”。
2005年,距离第一次被继父侵犯已经过29年,安德里亚联系了安大略省警方,并提交了继父的信作为证据。
当时继父已经80岁了,他承认了一项猥亵罪,并被判缓刑,缓期两年执行。
判决还勒令他不得与安德里亚接触,不能去公园或游乐场,还要提交DNA样本,警方会将它上传到加拿大皇家骑警运营的国家DNA数据库。
(现在的安德里亚)
继父获罪之后,他们一家的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
门罗跟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仍旧不跟小女儿安德里亚联系。
“我们一家人又开始跟这个恋童癖交往,”二女儿珍妮说,“我妈妈还去参加了一次书籍巡回宣传活动。”
简而言之,继父除了名声坏了之外,约等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2013年,继父突然去世,到死都一直跟门罗保持着婚姻关系。
同年,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加拿大举国欢腾,安德里亚依然是他们家的“隐形人”。
随后几年,门罗的健康状况也越来越糟。
2016年,她已经不再写作,回到安大略省跟二女儿珍妮住在一起。
她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病情逐渐加重,家人们都很担心。
(爱丽丝·门罗)
这时,他们终于想起了安德里亚。
据二女儿说,门罗会在清醒时担心安德里亚的近况,想要做点什么。
姐姐们和继兄也开始想念妹妹,并反思他们的沉默和不作为给妹妹带来的伤害,他们也为此感到痛苦和羞愧。
“安德里亚被剥夺了发言权,甚至失去了存在感,”二女儿珍妮说,“这进一步伤害了她这个美丽、充满希望而寻找正义的人。”
他们三人联系了多伦多的一家帮助性侵受害者及其家属处理心理创伤的组织,一起参加了该组织的一些活动,还代表门罗捐了款。
哥哥姐姐们第一次一起直面被掩盖的真相,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安德里亚经历了多么深的痛苦。
大姐希拉跟安德里亚已经有12年没见面了,她跟珍妮都给妹妹写了信,希望得到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
(从左至右:安德里亚、希拉、珍妮和安德鲁)
其实这一家人试图保守的秘密,在他们的圈子里早就传开了。
安德里亚的继母回忆,有一次她去参加一个晚宴,一位记者问她“这是真的吗?”
继母回答:“是的,是真的。”
今年5月,门罗去世了,世界各地的粉丝都在悼念她。
可孩子们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温暖、可爱又亲切,我一心一意爱着她,这种感觉太复杂了,”二女儿说。
家人们都明白,对外揭露这件事会对门罗造成什么影响。
他们担心这会影响她的声誉,希望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护,但也想让人们更深入地了解她。
“我仍然认为她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她应该得诺贝尔奖,”大女儿希拉说。
但他们也都同意,这个故事必须被公开。
这一次,哥哥姐姐们终于站在了安德里亚一边,做出了正确地选择。
于是就有了《多伦多星报》的这篇文章,揭开了这个家的秘密和著名作家门罗的另一面。
(《多伦多星报》的报道)
在文章结尾,安德里亚说:“我非常希望大家读了我个人的故事,能把注意力放在这种沉默的模式以及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这种倾向。”
“我真心希望故事不要集中在‘名人的不良行为’这个层次,即使有人是出于娱乐的目的来看的。”
“希望他们也能从中获得一些适用于自己的家庭的东西。”
“如果这能让我们的社会接受‘将性暴力视为针对女性的通病来讨论’这一观点,那么我们就会进入一个开始讲真话、性暴力无法再被掩盖的时代。”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